隱於市 四十一

  有堂課,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說:「妳是只有上我的課才會頭痛嗎?」一時間,覺得自己岈然窪然,有人用不雅的姿勢在我身上攀爬著。一可能是老師很幸運,一輩子都是健康寶寶,從未體驗過長年慢性而激烈的疾病,所以他無法同情共感我;二是老師常常被學生騙。說實在的,二十幾歲了,要翹課就翹課,誰會無聊到寫一封請病假的信呢?用誠實與體貼面向世界,世界卻往往以懷疑以諷刺欺負我。就像室友說,她小時候老拉肚子,所以當她進到一間特別臭的廁所,總是會想著:那人肚子一定很痛吧!子貢問孔子,有沒有一句可以終身奉行的話呢?「其恕乎!」恕者,推己及人也。在《史記》還是哪裡看見,臣勸君,事「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別人有恩於你,要緊緊記住;你有恩於人,還是忘了好。反過來說,別人負你,也最好忘了吧!我老期許自己做一個氣派有容量的人,所以,此刻,我應當可笑、生氣,卻只感覺心裡有顆獨眼球骨碌碌地轉,盡是悲哀。

  一個人的職業,與他在職業上展示的道德,跟他心神深處密密包裹起來的道德,幾乎毫無關係。我最近喜歡營造的句子是「臥室裡的OO,客廳裡的OO」:「臥室裡的右派,客廳裡的左派」、「臥室裡的亨利米勒,客廳裡的巴爾札克」、「臥室裡的席勒,客廳裡的塞尚」。(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提醒一下正在看這幾行字的大家,「臥室裡」並不等同於「床上」。雖然,綜合研究一下我喜歡的那些反共作品中,共產黨人的性行為表現應當也是個有趣的題目。)

 

  寒假很閒,看了比較多書。有人說想知道我看什麼電影,也一併寫一寫。反正,之於文學電影,我都外行,索性外行到底。閒書有:

  

  津島祐子,《太過野蠻的》。這是芳明老師上課提到的。前半部,書信體非常動人,女人面對男人,落入塵埃中的卑微哀切,栩栩如生。後半部,尋找者(尋找書信主人精神流連之處)與早已死亡的書信主人,一而二、二而一,化入一個第一人稱的搖籃裡,分不清楚誰誰,是扭曲、錯亂的,但其歌謠式的、充斥刪節號的第一人稱呢喃是我不喜歡的。

 

  莎岡,《奇妙的雲》。我常拿來說嘴的是:如果你說你最喜歡的作家是波赫士、吳爾芙,大家都會肅然起敬,波赫士吳爾芙的名字如冰山一角,光其名姓就暗示了你的深厚淵博。若你說莎岡,大家就會鼻孔出氣:哼哈!喜歡那麼淺薄的東西!

  但我非常喜歡莎岡。我為莎岡作品裡速食、無賴的情感關係深深著迷。

  莎岡每一本作品都是對同一件事輕嘴薄舌的換句話說:愛就是什麼都可以,當然拋棄或背叛也是可以的。那種照樣造句的內容,有點像侯麥的《六個道德故事》。

  一排麥田出版的馬卡龍繽紛色系的莎岡書,夾纏了幾本舊書店買來、泛黃乾脆(如這本《奇妙的雲》)的莎岡書,其書本的輕薄和內容的輕薄都是極可愛的。

 

  井上靖,《孔子》。是井上靖以孔子身邊「打雜人」為敘事者,描述孔門的小說。甚無聊,對我來說,只是已知的故事被重述。

  只有個地方引人注意:「朝聞道,夕死可也」:「聞道」,我們一直以來的解釋是「聽說、知道了道」;但井上靖的解釋是「聽說有國家行道、以道治國」。

 

  《好燙詩刊》。這是I一群人編的詩刊。I總是會送我,我也認真地讀。老實說,我深深感到寫詩是極講天份的,比如我從來寫不出詩。常常有詩興、詩意,但不,從來沒有詩。

  《好燙》許多詩篇是驚喜妖異的,那種「有天份的」人的小片靈魂晾在面前,同齡的、活在同一個時空的人,除了欣賞,也不無感傷。

 

  駱以軍,《小兒子》。上次說過,兩次望見駱以軍先生端凝在露天咖啡廳。這是駱先生臉書關於其兒子們其妻其狗兒之動態之集合。駱先生的臉書總是療癒我,連無需療癒的時候也被療癒了。

 

  柯慈,《雙面少年》。我喜歡柯慈難得意識流/流水帳。那種抱怨責求的年青聲口,是熟讀老練婉曲如《屈辱》諸書的我所驚奇的。

 

  摩里森,《蘇拉》。不看書背,也可以輕易看出這是摩里森非常初期的作品。欲訴說、達到、包圍一種意識(往往是「黑女人」被「白/沒那麼黑的男人」強暴),對這意識伸出的情節修辭的(「黑」)手,手的意志不很強烈,也因此不那麼振動人。

 

  柏楊,《牽腸集》。說是《紅袖集》的下卷,看來卻不像。我鍾愛也感到悲哀的是柏楊喜歡說自己「隆重、堂堂坐牢九年零二十六天,差點被砍下敝尊頭」──「敝」和「尊」是悖反的,而作者願意讓所有人看見這悖反。幽默是粗心而勇敢的,而被坐牢是毫無幽默的。

 

  法蘭克麥考特,《安琪拉的灰燼》,《Angela's Ashes》。這大概是我最早讀的偉大文學作品。小學五年級吧,那時候覺得看很厚的書是很酷的一件事。也是第一本看了翻譯本後就切切去找原文的書。(第二本是《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第三本是《飄》,《Gone with the Wind》)也是張愛玲以外唯一一本深愛十年以上的作品。許多章節(皇冠的譯本)可以成段成段地背誦。

  我喜歡它所有對話都沒有引號,對白可當作白話詩來閱讀。一個作家六十六歲時的第一本書是怎麼記得他整個童年與人的對話呢?現實是不重要的,藝術家創造的才叫做事實、真實。作家想像之事實掩蓋、悶死了記者新聞之事實。

  最感人的是這麥考特自傳有但丁式「永遠思念天堂的詩人態度」。而這天堂更可愛,是性的,是腳踏實地的,是以詩化解現實,以現實入詩。詩的天堂是眼光更是態度。

  必須抄錄一段,麥考特小學的作文:

  〈耶穌和天氣〉

    我不認為耶穌我們的天父會喜歡利莫瑞克的天氣,因為她總是在下雨,香儂河將整個城市弄的死氣沉沉的。我阿爸說香儂河是個殺人河因為她害死了我兩個弟弟。你看耶穌的畫像他總是帶著一張席子在古老以色列遊走。那裡從不下雨,你聽不到有人在咳嗽,或是染上肺結核,或是任何類似的事,在那裡沒有人有工作,因為他們只要站在那裡,吃著甘露,揮動拳頭,最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在任何時間耶穌要是餓了,他只需走到路上去無花果樹或橘子樹那兒,就可以填飽肚子。如果他想喝啤酒的話,他只要搖一搖手上的大杯子,就可以喝到啤酒。或者他可以去拜訪瑪麗‧瑪格德林和她的姊姊瑪撒,她們無疑的一定會幫他準備晚餐,在瑪撒洗碗的時候,瑪麗‧瑪格德林會幫他洗腳還用頭髮幫他擦乾,我認為這是不公平的。當瑪撒的妹妹坐在外面跟我們的天父聊天的時候,她卻要去洗碗?耶穌決定在猶太人這麼溫暖的地方出生是很好的,因為如果他出生在利莫瑞克的話,他可能出生一個月就死於肺結核,那就不會有什麼天主教堂,也不會有什麼領聖體或堅信禮,我們就不必念《教理問答》也不用寫關於天父的作文。

 

  茅盾,《腐蝕》。同樣在民初,同樣是琅琅文藝腔,茅盾就比巴金吸引我得多。巴金太合理了,茅盾在合理中有出軌有錯亂,才終於又合理,對我是比較可愛的。

 

  紀德,《背德者》。是議題與表意含糊不清的短小小說。簡直不敢相信是寫出了艱澀難纏、拘謹逼仄的《偽幣製造者》那個紀德,不相信《背德者》、《窄門》、《田園交響曲》是三部曲。  

  唯一的問題當然是,主角背了什麼德?可以是「犯」了同性戀愛,儘管是清淡、柏拉圖式的。亦可說是面對生病的妻子,竭力照顧她,她死後又鬆了一口氣,犯的是感情矛盾。

 

  《大誌》。每個月都會買《大誌》。看見戰爭爆發、物價跌倒、遊行像此起彼落的疲憊蟯蟲在肛門口看望,總是有很強烈的無助與悲哀。好像我也住在肛門附近一樣。

 

  谷崎潤一郎,《瘋癲老人日記》。我從未喜歡過谷崎潤一郎,這次也不例外,只是看見書店新譯書正打折,很無聊很窩囊地拿了。

  谷崎潤一郎,在情色的高潮中把母親原型與情人形象以乖戾的溫柔結合,讓我想起胡蘭成,惟其胡是道貌岸然的。我喜歡寫色情文字,但我不喜歡谷崎潤一郎那種沒有心思、屬於物的色情。

 

  最近看的電影有(全是和B一起看的):

 

  《風起》。老實說,我第一次看懂宮崎駿。小時候的《魔法公主》、《紅豬》種種,我沒有一部知道它們在說什麼。總是給我一種很強的陰暗黝黑、要被吸收進去的感覺,而且甚至吸進去了也是不懂。

 

  《真愛每一天》。怎麼會看這電影呢?我也覺得很離奇。好像是因為B說他和男主角一樣會穿越時空,他心有戚戚焉。

 

  《雲端情人》。故事很美,有一種朦朧優雅的粉紅色。我喜歡作業系統,莎曼珊的聲音,略有點沙子意味,像在海邊。人和作業系統的愛情是端莊肅穆的,而端莊的事都不免有一種悲哀。

 

  《竊聽風暴》。這是我第N次看《竊聽風暴》。實在是隔著一段日子就必須再看一次的好電影。怪的是,有時候我覺得電影的半衰期比書本長得多,一篇短小張愛玲可以整天反覆看個五次,一連看兩遍電影卻會疲憊。但我也可以一個禮拜裡每天看一次《竊聽風暴》,每一次都洶湧流淚,像從不知道結局一樣。不知道半衰期的癥結是什麼。

 

  《愛‧上癮》。這是偶然看見的。家是五顏六色的;工作,即醫院,是灰階的──顯然場景以映襯的方式呈現,家的顏色之漸漸剝落亦即夫妻情感之漸漸剝削。

  電影裡的茱麗葉畢諾許好年輕,那演技之流利、迷狂,讓我更加確定有茱麗葉畢諾許的電影,要看就是為了看她,絕不注意別的。

 

  蔡明亮,《郊遊》。蔡明亮是我最最最喜歡的導演。二二八,和B去看了《郊遊》。一直以為不會上院線,遺憾甚深。看見新聞說(當年我看不懂的)《臉》不量產DVD,因為蔡覺得藝術不該這樣被壞票房壞銷售給評價。《臉》,好像全世界只壓五片DVD,一片賣一百萬。已經賣出三片。

  我沒有在形式上思考著二二八,追思會、遊行、展覽,卻因為蔡明亮而安慰。大可說《郊遊》是一部關於階級不正義的電影。小康是舉牌工人,當舉牌人進入他一直指點卻不涉及的,名為「深林域」的豪宅,那真是無限心酸。

  傷心的是,《郊遊》失落了蔡往往的穠麗色彩,失落了往往歌舞,沒有追逐、蹦跳、高歌的機會,而完全是悲痛。有一種苦行的意味,像僧戒的一條:「不坐高廣華麗大床。」兩個女演員飾演同一個女人,讓人想起(我喜歡的)布紐爾《朦朧的慾望》,然蔡在此不再是布紐爾式的荒謬,而是放聲大哭。

  一個人慾望失落,直跌倒、直墜落,撞到什麼是什麼。和一顆高麗菜交往,以物為對象的性愛是糜費的,是一個專心唯一的人悲劇性的濫情,是沒有廣場、沒有群眾的「汎愛眾」。

  如果出電影院沒有看見那個路人女生嶙峋的白腳踝,我一定會難過很久。萬幸我是一個如此膚淺的人。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這是2013金棕櫚獎作品。

  敘述異性戀愛的電影、小說,要軟調色情,清平和氣,家常慣習,彷彿很罕見。我熟悉的異性戀愛是勞兒的、塔米娜的、哀綠綺思的。是又哀又綠又綺又思的。彷彿只有上了年紀的夫妻,才能以日常碎瑣無聊連綴成藝術品。(我唯一看過令人歡喜愉快,不畸形曲折,又以肉體為主要鏡頭的異性戀愛電影,大概是《九歌,情慾搖滾樂》)

  同樣是女女戀愛,比起胡立歐麥登的《羅馬慾樂園》,我更喜歡《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同樣強調相遇,必然的偶然,強調電光石火的瞬間,或所謂「異性戀者」「誤入」「女女戀」的肉林,也同樣因此啟聰、覺醒、復生。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顯然分成兩部份。上部陰鬱蒼白,以燭心般藍頭髮的藍色點燃了畫面,始知光明。幾乎完全聚焦在臉部,是鏡頭從一張臉到另一張的,鏡頭之視線之躊躇與徘徊。又強調口唇,分開的門牙縫,下唇上的血痕,非常性感。喜歡的是用表情用口唇交談,不似現實世界,用穿著用儀態交談。後半部,顏色繽紛起來,鏡頭離臉也遠了,像是一個人接吻後緩緩抽離開她的愛人所看見的世界。喜歡不強調歧視、偏見、抵抗、對峙,敘述女女戀像在敘述一樁最平凡的「異性戀愛」一樣:煮食、做愛、工作、背叛。但這顯然與原著漫畫不同,原著是對抗意識熱烈的。原著可以說是幫助同志、為同志發聲;電影則刻意淡化與社會對話,只見愛戴兒與艾瑪對話。以其「一如異性戀愛」,以其剝削去「異樣」,以讓所有人——包括異性戀愛的人——「心有戚戚焉」,作為一種最溫吞和氣的發聲。

  敘述者,作家或導演,往往難以以一對平庸異性戀愛者的一天自足。藝術裡的異性戀愛,畸形離奇,蠻荒頑愚,昂越激情,關係間的張弛力道是人間罕見的,是敲擊到觀眾而實際上與觀眾毫不相似的。

  以眼前院子不可眼觀耳聞的花草抽長之聲,以無聊為樂,以無為為喜樂、為真理,大概只有敘述同志戀愛的作品了。正因為我們明白不同、心存不同,平凡的故事線才顯得不平凡。這是一副優雅而矛盾的有色眼鏡,是讓人反省、抱歉、也藉之接受到美感的眼鏡。

 

  沒有人要敘述一對年輕平凡異性情侶的一天,乃至一個月,一年。

  清晨,藍花紋的被子合在女體上,像一個倒臥的青瓷花瓶。花瓶吐著厲厲夢話如將要崩潰,一隻云云爬著青筋的手箍住它,花瓶終於安靜下來。粉紅睡痕,酸臭的嘴,酸涼皺紋的吻。

  土司成雙蹦跳出土司機,帶著抱歉的烏青。蛋在平底鍋裡從透明變成稠白(像在白開水裡倒入牛奶,但沒有人會這麼做)平底鍋的垢底漸漸被白遮沒,稠白的邊沿漸漸焦黑、羞縮,像在鐵製廢紙桶裡火化手稿。但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愛的想像力也是。

  擠進狹窄的牛仔褲,褲的刷白破損區域胖著活過來。蹬進短靴,兩手提著靴之口吻的兩側。另一雙腳踩進皮鞋,皮鞋的黑尖頭像隻死蛇,儘管他從未看過死蛇。皮鞋先出門,短靴在鏡子前踅了踅再走。

  女人上了綠燈號的公車,男人上了紅的。不知道公車的數字是怎麼被派給它們的。問問題的瞬間已經滿足,不需要答案。

  女人一天裡接了四十五通電話,桌前的黃色便條紙像一種鮮麗壁癌爬著蔓延開來。男人在城市的中心,鞠躬,偶爾也接受鞠躬。每見一個人,領帶就吃吃垂下來,像一隻銀色與深藍色相間的扁蛇,懶散、快樂、不關己事地啣著他。女人男人協約不養寵物。但他們養洋裝上的貓,書桌上的牛,耳洞前的蝴蝶,鞋尖和領口的蛇。但不,不養寵物。

  女人午餐是便利商店的飯糰,因為減肥。男人沒吃午餐,因為鞠躬。女人接到一通拖泥帶水的電話,她不知道對方的性取向或年紀,但她稱呼對方「這位太太」。女人和「這位太太」講的話比一天裡對男人講得還多。

  女人沒有加班,提早跳下公車,買了排骨麵和另一個便利商店飯糰。排骨和湯和麵分開,否則會淫蕩糜爛,像那種沒有約法的同居關係。

  男人加班回來,排骨有點冷漠,湯的油質浮上來凝約在一起,成一個個完美的圓形,黃金般亮麗可食。他想到阿基米德的皇冠,想到金子噗嗤地沈下水裡,有一種屬於科學也屬於文學的美感。像他年青時所作的,夾纏著科學詞語的長詩。他突然感到非常憎厭。但討人厭的決不會是詩,難道是年青的愛嗎?此時,女人翻倒般融化在紅沙發上,身體沿著沙發起伏,手機螢幕照亮她的臉,像一個淡泊的太陽對月球所做的。男人吮著排骨,一邊想:今晚讓妳在上面,我累了。

 

  所有我鍛鍊並引以自慰的意象群,都可以套用於你,像一些小氣科學家挾以自重,碎瑣而無敵的假說。更正確地說,所有被耽誤於美感的動態意識,靜態意象,都適合你,你像一個木頭假人,有著完美身裁。木胸膛上漣漣漪漪地盪著咖啡色的波紋,愈盪愈大圈,愈盪愈理直氣壯,那是木材的生命經驗,是我誤解、發明、又超譯了的現象世界的偽科學,但世界是無意的。

  學校操場上的狗,童年旅行的破絮,一本關於神佛代言人的修辭之書,我全可以穿鑿到你身上。從甲課堂到乙課堂的路上,從政大到公館的公車上,從台北往台南的高鐵上,我對自己撿詞造句子的陋習,所發明的那些讓我煥發如高潮中的潮紅的金句,無一個句子不能附會於你。這是對學校生活、童年、對自己的惡意,一種官能性的侮辱。

  用詞語包圍你,在課堂上,韓愈的書簡裡,挾帶你、領悟你、偷吃你一口。那些年裡,J問我,晚上做些什麼?我告訴她:「做噩夢」。那白天呢?「想噩夢。」J說:「天啊!」──我很可悲,羅斯說的,「天啊!日子好過時就這麼好過,難熬時竟如此難熬!」

  營造句子是生理反應,是屬於病理的。像一群軟膩黏滑的蠕蟲,畏首畏尾、搖頭擺尾地,趨向水面枯敗枝葉的陰影處。我畏光。

  無論你在書架上、衣櫃上、雲上,水面上,你總是在上面。是毫無疙瘩懷疑,就喜洋洋地尋伺我、追獵我、針鋒般注入我的那種暖黃陽光。

  你是陽光,卻從不讓我聯想到冬天沒有樹蔭之處,冷藍空氣與溫黃陽光,在皮膚上的妥協與映襯。只讓我想到被汗黏在一起的大腿內側,或是那種貓眼太陽眼鏡,以其不敢見人,示弱、要脅,以墨黑黛綠給別人對眼鏡下的眼睛以想像力,專門用來宣傳昨晚的馬拉松夜哭的那種眼鏡。你就是這種,像印度的陽光之於牙齦般的卵石河床上的苦僧人,或是羅馬的陽光之於其台面不容旋踵的斑斑石柱上永遠佇立的苦修士,一種我引以自慰、自卑、自苦的陽光。

 

  終於和I聚。兩個人都身心安然,可以好好走路、談話,實在奢侈。我看《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感傷的是,可以相談論沙特席勒的朋友這麼少,又這麼遠。感激的是我們在不同背景資訊的大量輻射下,竟往往思想著一樣的問題:三島由紀夫的「青年」性質、吳爾芙《海浪》之死亡、美感需求。

  彷彿我們從未兩年不交談,彷彿我們從不迴護逃避一個嗜血的話題,彷彿世界上從沒有創傷,從沒有癌,彷彿我們沒有各自生著大病,再一起感覺漫無邊際的蒼老。像這樣,流麗的夜晚都市天際線之下,我們又在街心,懷疑是否要走完這條班馬路。我覺得很幸福。像大江說到他自殺的摯友,伊丹十三,他們相遇在高中──「是的,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邂逅」──蒼老決不是因為妳國中就叫我讀吳爾芙,而我們甚至比大江伊丹還幸福,我們十三歲就相遇了,那是小調的年紀,是楚浮《四百擊》的年紀。

  B送我去找I,那種劇烈幸福的連綴,像一種過度、伎巧的修辭,簡直不能承受,令人頭痛。

  還可以相談論的朋友是MM。MM休學之後,必修課更加地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對此刻的這堂課,這疼痛的身體,這永遠像被一個頑艷天神以舌濕吻且留下鬱鬱舌苔的校園,我們有一種最高情的悲觀、最窩囊的樂觀。我常想起那幾年。也常想對妳說那幾年。隨時都害怕會殺死自己、視線裡無一物不是在提示我關於死的那幾年。我舉出一千個證據,證明活著只有痛苦;而活下去會愉快和氣的一個理由都找不到。神秘荒誕的是,我依然無法下定決心去死。存在作為它本身,就有一種至高、不容質疑、無法言傳的吸引力。它讓死亡的念頭從營營耳語沉澱下去,變成一種陳年的頑垢,有點噁心,羞於見人,但妳至今還是不禁想聞聞它是什麼味道。

 

  我不後悔我愛過別人,因為我不能就地毀棄我的創傷、噩夢。確實這是我自找的,但這已經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我唯一做錯的是記錄它、坐在那裡以工筆描繪它。點點滴滴的筆尖好像一種克己的流淚方式。像楊佳嫻說的,「可以對愛後悔/但不可以對詩後悔」他不在心情或靈魂的領域,他是一種猥褻、有勇無謀、不自量力的詩興。可怕的並非他愛或不愛我,我想或不想他,而是我相信我所寫下的,小說般的日記,裡面每一件事都是幻覺。我以為當我相信了我所經營鋪張的,以自己為主角的變態小說,我就成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了。

  B,你嫉妒他嗎?你懷疑我愛你像懷疑我愛他嗎?如果你有三年,每個夜晚都做一樣的夢,一張黎黑的臉在你面前,你的嘴唇被他的鬍渣刺破,巴巴流出紅血,他近到你以為自己的眼睛會掉進他的眼睛,近到看見他眼睛的血絲一絲絲都有著蛇頭,精子般游向瞳孔的卵子,近到他的鼻息像天空被宰制被切割、天窗裡那種專屬於你、呈正方形的大雨,淋漉了你的臉。你渾身濕透、掙扎透支著醒來,驚訝著汗和眼淚和陰道分泌物有一樣的味道,而有一種恥辱是一生都無法超越的。

  我何曾愛他?為什麼要以愛質詢我?如果你每天都做一樣的夢,你也會發瘋,並在幻覺中痛心疾首地愛上那張臉。

  妳會告訴自己,告訴B,妳絕不要生女兒,如果非得是女兒,最好醜一點,笨一點。像聖經說的:「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好些問題困擾我:用露奶照賺讚,以批評露奶照賺讚,有什麼不同?為什麼放男性器官進女陰是性侵,放手指卻是猥褻?愛一個人的錢,和愛一個人的外貌,愛一個人的數學頭腦,有什麼不同?

  我看不出放手指進女陰是一件稀鬆和氣的事。一個女生的創傷可以來自男性器官,可以來自手指,更是來自耽溺於「純真女性」之夢幻論調的自大社會。一個人被侵犯,感覺自己像一片被嚼過的口香糖(像那些傳說中的天主教小冊子所宣傳的)渾身沾黏著口香糖的錫箔,渾身都是毛孔咬嚙了那錫箔所產生的寒酸,像一個窮人家小孩巴巴地舔拭鐵碗,舌頭啪啪地拍打碗沿,嘗到血的味道。一個侵犯女人的男人應當被去勢、切斷生殖器、手指、腳趾、舌頭、一切突出物,但我不能對一個有處女情結的噁心偽道德社會施以宮刑。

  「珍貴/純潔/天真」是心理形容詞,為什麼被引渡進沙豬的豬嘴裡,成為生理形容詞呢?

 

  跟B在一起,好像韓愈的賦形容的,士人夢寐裡求到官爵:「忽忘身之不肖兮/謂青紫其可拾...哀白日之不與吾謀兮/至今十年其猶初...小人之懷惠兮/猶知獻其至愚」跟你的體恤愛顧相比,我實在粗蠢好笑。我從未想過我之破爛卑鄙汙潦,能與端正精密清潔的你相知、相愛。

  我和你,好像我討厭的胡蘭成說的:「兩點之間恆可作一直線,亦只可作一直線。」沒有什麼是不能跟你說的,因為沒有什麼好說的。這像一個乞丐無意間推開富麗宮室的大門,金光成一極直的豎筆透露出來,一時間,他忘記自己一身破爛,忘記語言,忘記揹負的沉重故事、破爛歷史,他沒讀過但丁、聖經,但他可以確定天堂就是這個樣子。

  我有那種曾經貧窮之人的害怕。愛情當然不是一張大餅,但跟B在一起,那種坦然清白昂越低吟沉澱熱烈的快樂,讓我常常害怕我在「吃大餅」,總有糧盡的一日。

  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歡《秧歌》的一段。顧剛下鄉,鄉下鬧飢荒,顧只好老去鎮上買吃的:

  他到鎮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總仍舊要假借一個藉口。小鎮上實在沒有什麼可買的東西,他常常買紅棗,因為那是「補」的;也買那種鐵硬的大麻餅,直徑五寸闊;還有叫做「金錢餅」的小麻餅——他從前吃過的,但是從來沒注意到它吃起來誇嗤誇嗤,響得那樣厲害。

  我之於B也是這樣,總有一種偷香竊玉的喜悅,小孩子拿到難得之物,喜不自勝地摸了又摸,像洗澡時寶愛觀測一個會長大的器官,直到那玩具沾滿了手汗,像它也高興癡情地流眼淚了。B,我愛你,每次吃那大餅,總想在臉書打卡,總像小偷想在客廳的沙發上尿尿,打卡了又把你做意義上的馬賽克。愛情啊,我「從來沒注意到它吃起來誇嗤誇嗤,響得那樣厲害」!

 

  每天走在(如被天神舌吻的)校園裡,總是前所未有地蒼老而天真、胖而輕盈。又想要在臉書上胡亂打卡,搭配不知是太陽還是滿月的黃色笑臉:「─覺得豁然/─覺得了了/─覺得瀟湘」。

  我總是在冬天才切切感受到張愛玲說的:「現在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也總是到了秋天才捧著面前的空氣:這好像《追憶似水年華》的六月,像歐蘭朵從男性變成女性的那個六月早晨啊!也許這些錯亂是因為緯度,也或許過份的譬喻修辭像一份不合時宜的飲食,讓人胃痛,進而心痛。像在校園中看見一個男生右半邊蓄著長髮,左半理了平頭──這不就是中共文革時所謂陰陽頭嗎!我非常開心,世界上有自覺地發著神經病的人不只有我,一切讓我驕傲的身分:身為少女時代的歌迷/身為芳明老師的學生/身為張迷──我願意當一個柔慈悲懷軟弱稀爛的人,這一切都如此合理,如此為天地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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