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煞人

 

 

  去年今時,我休學了──第二次從大學休學──就像住精神病房一樣,不知道還有第二次。

  從來沒想過念政大,本來重考幾乎裸考就沒有資格選學校,不是不滿意,只是從前念的自然組,對我來說,台大以外只有醫學大學。上學以後那美妙:室友,練球,大薯買一送一,木木老師。現在想起來像夢一樣。

  休學前一陣子,身體愈來愈不好。兩堂課之間,常常去嘔吐,漱洗乾淨再回教室。後來常預感到解離,沒辦法出門。也沒法跟老師解釋:對不起,我的靈魂快要離開身體了,我必須把肉體關在宿舍,我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

  記得一年級的時候,最崇拜的木木老師以為我三年級,上了二年級,老師說可以跟他做國科會,老師一笑像吞一個石子,滿臉的漣漪。宛宛老師說報告像大學生寫的。轟轟老師說二十年沒聽過這樣的報告。正正老師教三年級必修,我那時已經不能識白紙黑字,拿著診斷書去找老師,老師平時身體的稜角都收攏,而我第一次跟老師說,其實我想唸到博士,想當教授;正正老師說可以啊,妳沒上課考卷卻如何如何的,又說,但沒上課就是不好,太溫柔了,所以我哭了。香香老師真好,老師說:知識是別人的,學問是自己的,遲到沒關係,睡得好嗎?睡眠是最重要的。一席話像嗅鹽,我回去才拿起書,幼兒樣逐字指認,幼兒吃餅樣,碎口碎口的,但無論怎麼吃,掉到地上的餅乾都比吃進嘴裡的多。臨考試,中中老師喚我,說為什麼不考試?我說我沒法看字,不是不為,是真不能;老師拿起診斷書問:「妳從哪裡拿到這個的?」──妳從哪裡拿到這個的。一句話拋下,我心底的防空洞被炸開,裡面躲藏滿滿對世界的期待、想像和愛惜都炸死了。我只能回答:「從醫院。」到現在我還後悔,為什麼沒有說:上面寫了台大醫院,還有醫生的印章,從哪裡?從我的屁眼啦,幹。

  前兩天教師節,我跑馬燈地想起了生命中出現過的一切老師,對老師天然而古老的尊敬讓我深深羞恥。活得心安理得的人往往是毫無同理心的人。

  休學,因為期末考之前看見你,帶著別的小女生。遛狗似的。我在星巴克二樓的露天座椅念書,眼神從佛教哲學的「正道」溜出去,一開始還以為又幻覺。那小女孩五官大大當當,沒有一點睜眨的痕跡,彷彿門戶從來那樣開著。最驚人的是皮膚,白得石膏像似,任何曾被變態的人都認得那顏色,那是一個人漸漸物化的顏色。如果在我的肚子裡擦亮一支火柴,會看見肚子內壁被刻著你的道理:雕塑,是藉由破壞來創造。我一身關於「沒有愛就不是背叛」和「強到什麼程度才算強暴」的題目與歷史一時間全部沸騰起來,我才知道為什麼當初陰道哭得那樣響,因為裡面有好多人的哭泣。我嘔心得裡外翻出來,哭得像翻倒、潑出來。在咖啡廳,我的肩窩又盪起你的顏楷聲音,像七年之久的回音,像我總覺得自己一失眠失了七年──你說:「我的老天爺啊」──多不自然的一句話,像英文硬生生翻過來的,像你硬生生把我翻面。「老天爺」三個字你念得極響,像大房子裡喊一個熟極的傭人。那一天,忘記有沒有下雨,忘記怎麼回宿舍的。我只記得不停重複對自己念:我要活到下次看見醫生。

 

  十八歲的秋天,第一次休學,第一次自殺,第一次住精神病房。十九歲的秋天第二次自殺,第一次住加護病房。二十歲的秋天第三次自殺,第二次住精神病房。二十一、二十二歲的秋天僥倖了。二十三歲的秋天第二次休學。

  我問楚楚他是否曾經低估「我」的嚴重性,楚楚說當然有──醫生這樣爽快,我很愉快。第二次自殺,出加護病房,轉到一般病房,楚楚來看我,他第一句話還是問妳好嗎?我扶著床沿矮柵,卻說不成文,無關緊要的詞像棉絮飄出嘴唇:沙發...累...耳機...。詞彙堆出的自尊像洋娃娃一樣容易汙傷,棉花沒有紋理與花樣,我的內在再拚不回去。楚楚卻像往常一樣對我說:好,好,很好。我的眼淚代替語言流了滿臉。失語之後是忘記怎麼走路。

  楚楚後來說,他第一次明白這是災難,是我告訴他說我去了美術館,以前和你一起去的。那一天,看見廣告著嚮往的展覽,我馬上搭計程車去美術館,被清水模囫圇吞進去,手扶梯跟生命一樣長,同樣上升著而沒有上升的意味。突然看到你的後腦勺帶著順時針的髮旋蹲放在二樓展示廳的長椅上,四壁的畫作跟著順時針旋轉起來,肖像畫撇下嘴巴,縋著眼尾,脖子枯敗。我非常害怕,把手臂在砂礫粗牆上來回磨出血,要用疼痛感抓回一點一滴流失的自己。醒來的時候,站在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大雨如注,頭髮服了臉頰,衣裙緊抱身體,連睫毛都重,來回的車頭燈笞杖我,黑色天幕早已張羅,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我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楚楚說,在這之後他才知道:「對妳來說,那是越戰。」  

  這正是性犯罪和其他犯罪不同之處。創業失敗或是被車撞斷一條腿很苦,但是辛苦跟痛苦是不一樣的。我對自己,我與世界,我對世界,哲學的勇氣和理智的安全感徹底被毀滅了。有些街道我永遠不可以踏上,有種飲料在架上扯我的眼球,有的字詞讓我失聰與明,每年都有一整個季節我日日害怕殺死自己。你愛我屬於官能,而我喜歡你屬靈,用筆寫下感官愛的時刻,就是抹掉界線又把自己納入柏拉圖以來靈肉對立的大敘述的時刻──靈肉對立,正是精神分裂,無論或叫它思覺失調。如果是十分強暴還不會這樣難。憂鬱是鏡子,憤怒是窗。而我眼前的東西看不透卻也映不出,像在每天早餐的牛奶裡發明自己的長相,我從不知道自己漂亮得如此危疑。十七歲,「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而我留在那一年,再沒有長大。

 

  大學生活最美的收穫之一:美美,美美那天去影展,路上遇到一群認識的大人,大人問她做什麼?她說看思覺失調的紀錄片。大人調笑說:啊,在講神經病的啊。美美很傷心,說一想到我被放在這樣的地方就不捨,說她為社會感到抱歉。她說:「他們平時都是好人」──這就是精神病,或者說,神經病,最困難的地方:因為大家平時都是好人。

  憂鬱症最悖反、最困難的一件事是:白血病有不能吃的東西,大家會幫妳、提醒妳避開,不然吃了會更嚴重;憂鬱症恰相反,幸福生活的藍圖或正面思考的力量正好是憂鬱症所不能吃的,我這許多年卻一直、一直、一直被灌食。沒有人會說「早就跟妳說不要得白血病」,或是「都是妳選擇了某某生活方式才會白血病」,或者「大家的血小板都乖乖的,妳的一定也可以乖乖的,要血小板乖乖很難嗎?」,還有「妳為什麼要一直去看妳的血小板,妳的手指甲還好好的不是嗎?為什麼不看看手指甲呢?」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我只是想讓人知道我的病是病。也許也不重要了,十八歲時以為能殺死自己,十九歲、二十歲時想,殺死一些也好;不知道我早已被留在更早之前,更年輕,更幼,更稚,更青,更嫩的時候。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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