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於市 四十

 

  這學期最大的作業是OO課的報告。我寫了大江建三郎作品跟司馬遷史記的互文關係。可以說,為了這報告,把所有「其他」的事都荒廢了,充滿快感與羞赧地看著生活的大部份抽長出漸漸折腰的野草。快感是驚奇美善的,現實是邪氣流氓的,這快意就像柏拉圖想要性愛,就像對著話筒親嘴親出聲音,是拋棄理性的,是戀人的行徑,正因為「明知道」、「早知道」,才產生意義。老師說,報告可以去投「OOO那個」。殊不知,成績太爛,第一關就會被刷下來,像雨刷閒適地刷下一張黃葉,或門快樂地掀開腳指甲。大學生活就要這樣在被否定與無意義的努力中渡過了嗎?被當和重修之間,不知不覺、無聲無息的距離,距離是無限,甚至比念書與及格間的距離還遠。像活的家屬站在死的川嫦的墳前,我也是,無限的依依。

  期末考周,考完第一科,竟在臉書上看到他。眼淚馬上孵出來,鼠竄進鍵盤的狹縫裡。我腑臟絞痛欲死。我以為頭髮被抓成一束緊張的馬尾,被望後拉回那段隨時會死的時光,生活中無一物品不是在提示我關於死的時光。遍遍翻閱手機,沒有一個名字是我可以打去求救的。新手機裡也沒有醫生們的電話,因為我以為自己早已不用到處打電話求人拯救我、提醒我的生命。但那就是一張照片而已。我覺得非常丟臉。考第二科之前,把課本和心腸濕漉漉攤放在桌上,端著自己,無止境地流淚。我還要考試啊!我常想起費茲傑羅說的,羅絲瑪麗在街頭等狄克,瑪麗「抱著自己像抱著一個花籃」──這句話,女性之物化自己之極致──大可以概括我整個少女時代,那失意、破落、猥褻,忘乎所以、沒有對象,徒呼負負、書空咄咄,永恆的等待。我不知道怎麼再次從這等待的幻象中解放,從沒有對岸、彼方、他者的銀色沙漠中自由。因為你不存在,所以我到你的距離是無限(像從被當到重修那樣),充實我的愛情之路的是我的靈感與病痛,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那種創世紀的寂寞,是希臘也是基督的,但我顯然不是天神也不是基督,那我眼前涮著白金色鬃毛成對親吻的這些馬匹,金色蓮葉挺到黑洞洞的外太空,成為等一場永遠不來的金雨的傘群,腳下互相換氣、打水的舒胖雲朵,這些是什麼呢?我跟你看到的是一樣的嗎?我恨不能住進你如愁胡的眼窩,只要確認你的視線與我同,一次就好。如果有一天,L說,從沒有「你」,「你」只是我發洩溫柔與哀感的迷糊方向,「你」是我在解離中特別偏好的一個幻象,我也不會驚訝。

  那是我在這許多年後第一次又看見你的臉。正確說,是在夜夜噩夢的場所之外第一次。我非常生氣,看見你鬆稀平和、不怎麼快樂但也不怎麼不快樂地生活著。而且你跟我幾個小時前在夢裡所看到的你長得不一樣。可怕的是,不僅意識到,而是以視覺來驗明,你從未專心,從未到達我。有一陣子在讀梅寧哲的《生之掙扎》,I說:妳為什麼要讀那個?關於自殺,妳早就什麼都知道了。當你說「我愛妳」,是在演習一場你為之深深著迷的二流電影。幾乎人人都有下流的潛力,但我沒有。我的天真像一種雙倍的修辭法讓你快樂饕餮地笑了。你的愁胡眼睛一笑,我立刻願意為那靈光、那世紀來第一次徹夜發亮的鎢絲殉身。我以為那是我的責任。

  你像要消滅疼痛而吞吃止痛藥的病人,不在乎未來的副作用。戀人是浴在舞台熱忱燈光、被倒掛的紫色鬱金香包裹起來的一種角色。為什麼談代價呢?你來不及地坐享你的快樂,你感到宋室南渡的苟且與頹廢,與頹廢之詩之花。你突然與歷史上著名的愛侶齊名,你的獨異於時間,或是置身於時間,都太好地被誇飾了。你著魔於我面前的自己,你愛以我為座標展開的奇花異卉、修辭紛紜的世界,你以為讓你在上面來回走動是我的興趣。我是姑蘇台,你是滴滴答答的高跟鞋,這沒有什麼造作、妖異,台和鞋本來自不同的工匠,這些工匠有各自的小孩、各自的打呼嚕方式,但,世界上沒有比這台這鞋更合作、匹配、相愛的了。甚至四個字就充分描述這樁愛情:「姑蘇響鞋」。你以為在我上面走著走著,會遇到張愛玲般的我,精神分裂了,含著蓮花笑,揉身向前擁抱你,把白手沿著唇顎,直伸進你的頭腔。但我當然不是張愛玲,而你距離胡蘭成甚至比那更遠。看見你,才發現,原來我夜夜夢到的不是你,那還會是誰呢?感謝室友,非常非常感謝,在那種時候,讓我不方便自傷。原來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是,要一直活到下一次門診。

  走在都心,我常常自語:如果再遇見你,那會怎樣?我總是回答:我一定會死。我不知道一隻被奪去小猿的母猿是怎麼寸斷的,就像我不知道(如果)遇見你,身心有什麼機制會讓我再次解離、對折、破碎。而我甚至無法解釋自己是怎麼死的。如果我爸媽招我的魂,那魂也會羞赧、臉紅、語塞。我無法解釋想念一個人到死是多麼無知而至福的境界,而我最討厭的事甚至就是無知。我無法解釋我是半路廢書的但丁追隨者,我走完地獄、煉獄,就迷上了那無來由的鬼火、那永遠挖不完的戰壕,我忘記地獄煉獄是為了襯托天堂之高超而存在的。我是一個只知句讀、一勺一勺吸收的學習者,我不在乎「宗旨」、「全貌」,甚至不在乎「藉口」、「心動」。我一點不在乎事實,因為事實是可以改變的,而我所想的是不能改變的。

  你是怎麼笑著、生活著?怎麼沒有痴心疑慮地過一條與我一起走過的馬路?怎麼看著一台一台計程車黃油油過去,而忘記多年前有一個女孩就這樣被車子的黃色燒傷了臉龐?你是怎麼坐擁了我的愛像坐擁一堆任你翻閱、劃線的書本,然後安穩放下這權力的?你是怎麼不再靈視到那個涮著白金色鬃毛的馬匹成對親吻的天堂?你是怎麼在這天堂進出自如,像進出一具身體一樣?你是怎麼把你之汙潦、毀滅、捐棄我,超譯為「愛情」?你是怎麼把這捐棄引渡進宋詩的領域,成為一種抱歉、含笑、感傷的新的權力?一種靈感?一種詩興?一種漂泊意識?一種流浪者之歌?你是怎麼說服自己?你怎麼忍心用那個被說服了的自己來說服我?你是怎麼在「我愛你」中觀想到那巨大飽脹的權力,像一個程度不足的修道人看見一個非想之天?你是怎麼亦巧亦豪地搾取、擰乾、支領我的五臟,像一個沙漠旅人要求綠洲,像一個男人請問一個高潮中的小穴?是什麼時刻你驚喜而不再訝異地觀察到我之不會恨你?什麼時刻體驗到我之永遠愛你?你在什麼時刻成為我的病?什麼時候你把自己留在我身上,然後翩翩離去?什麼時候讓我對你的愛從莊嚴珍貴,從會意歷史上的愛侶之身之書簡,變成可笑,變成屈辱,變成白痴?為什麼白痴的只有我?為什麼你預視了我的破碎、瘋狂,卻不提醒我,只端然如曇花一笑,又趴在我身上哀哀地狗哭?為什麼你發現自己之於未來的我之瘋狂之責任,卻用腳尖走了,像一個只攫取房內最珍貴之物的小偷,像小偷熟透了我家的格局,在茸茸的沙發上灑了一泡尿再走?而且你並不鄙薄、敵視、奚落我,你尿只是因為你尿急了。像那個詞,「尿失禁」,你的愛也只是,失禁了。

 

  為了報告看了許多大江。學期結束,有點惆悵,有點偷歡似的看起「別人」:

 

  大江健三郎,《小說的方法》。老實說,單看此書,並不容易瞭解大江「小說的方法」。和大江小說一樣,是晦澀隱約幽微的。甚至可以說,談論方法論的大江,是比說書的大江缺乏魅力許多的。不熟悉巴赫金等人的理論(如我),是難以消化的。

 

  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講述作家自我》。這是尾崎真理子與大江的對談。

  可以說,是瞭解大江作品主題意識最優雅愉快的途徑。一個熟習、鍾愛,對大江其人其作品抱有熱情的對話者,與大江互相扶持提攜,引領讀者進入神祕難解的大江世界。看慣了大江作品,讓我對大江口語與其書寫體的同樣嚴苛優雅感到深深著迷。談論自己作品的大江,那謙虛、和平,對筆下卑鄙無賴的人物,也就是對這卑鄙無賴的世界,與擁有卑鄙世界觀的人們,那大柔慈大悲懷,是我為之深深感動的。

  簡單地說,內容上擁有與其書寫體同樣深刻無敵的思想,在形式上同樣的詩意與對音樂性疊沓的執著,本書所展開的大江口語,是所有喜歡大江的人都應該體驗的。(變成賣書詞了)

 

  彭小妍編著,《大江健三郎──從:自我到世界》。這是大江2009年訪台,研討會的論文集。每一篇都針對某一時期的一兩部作品展開。許多篇章之練達精幹,與其說是替我思想了我一直想而想不出的,不如說是對我這幾年閱讀大江的回味、整理、考察。(再簡單地說,就是喜歡大江的人也很可以買這本來讀。)

 

  大江健三郎,小澤征爾,《我們同年生:大江健三郎‧小澤征爾對話錄》。大江,和朋友小澤(還有大江所仰慕的摯友薩伊德),同是1935年生。1935年,從此對我格外有意義,我的紀年法是與這些偉大作家相發明的。今年是大江七十九歲,是他可能真的封筆的封筆作之後四年。就像1920的秋天之於張愛玲之於我一樣。

 

  大江健三郎,《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大江依著時間序列展開他的(未完成的)一生,可以說是自傳。大江的一生是作為小說家而向未知拓荒的一生。大江說,過早開始小說家人生,讓他無從得知不作為小說家生活是什麼滋味。努力思考,思考作為努力的途徑的人生,是我所大大欣羨而不能及的。

  我們都知道,時間序列的偶然性在大江作品裡正如在《異鄉人》裡那樣。時間順序之無意義只對觀眾或讀者產生意義,當事人是鑲嵌在洶洶前進的故鄉河流或森林裡,被動地伴隨著移動的。

 

 大江健三郎,《讀書人》。這是大江的讀書筆記。就像《小說的方法》,不習慣大江所引進偷渡的(太多的?)「他人」作品,是不容易進入讀解的狀態,只能在門口張望的。

 

  王建湘,《大江健三郎傳》。並不是很好的大江傳記,許多詞句只是把《大江健三郎講述作家自我》換句話說。

 

  菲利浦羅斯,《凡人》。以各種老年人的疾病連綴而成。有個太太,長年受劇烈偏頭痛所苦,直到「某一種」藥物。有三年,終於不再痛。日後,為這藥物的副作用付出更大代價。有許多年,我每天睡前都要吃下「一把」藥。不到十八歲就開始藥物人生,我大概會很早死吧。B吃得很健康、作息很健康,大約會長壽。一想到,有一個世界,是他存在而我不存在的,就難受絞痛。

  學校伍軒宏老師的序是很精當的。只有擁有了固定讀者群的羅斯(這是晚期作品),才敢寫一本以老年人疾病、葬禮、死亡連綴的書。伍老師說,大概要中年以上的人才可以體會吧!這我不能認同,是張愛玲說的,「我一向是對於年紀大一點的人感到親切。」

  因為張愛玲,作為讀者的我無疑是「姨太太」式的,我的閱讀觀點之座標無疑是以張為軸心展開的。我喜歡讀大男人沙文主義的羅斯,因為他督促我回憶、思考那權力關係下的痛苦。我並不耽溺,我只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巴金《愛情三部曲》。張迷都記得,張愛玲《童言無忌》記回家,記弟弟,弟弟租了許多連環圖畫書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和巴金的《滅亡》,認為他的口味大有糾正的必要」──《滅亡》當然是我第一本巴金,但不喜歡,《愛情三部曲》也不喜歡。那種清淡的文藝腔是我自己常有但害怕的。值得學習的是,三部曲擁有相同的人物,可以分開讀,更應當連同看。一部曲的主人公是甲,二部曲是乙,三部曲是丙丁戊;甲乙丙丁戊都認識彼此、參與彼此生活,小說焦點的轉換是有趣的。

 

  柏楊,《紅袖集》。柏楊回憶初期雜文,不無自嘲說自己寫了許多風花雪月的東西。這《紅袖集》也是風花雪月的產物。我就很喜歡那(現在看來)很老式的氣派。

 

  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談張的部分,不知道在哪裡,已經看過許多次。談張那部分帶給我的痛苦蒙蔽了其他部分。有一些關於中國與西方的較量很有趣,有許多句子美極靜極,評沈從文、茅盾、魯迅,實在是精當到千金一字,又深情。但我不能忘記這是傷害了張愛玲的那個胡蘭成。

 

  跟我所喜歡的高中同學見面,看她們談起所學,那氣之沛然。我常常在腦中造句子;最近是這句:《易傳》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我的人生是在哪裡就扭曲、歪斜了呢?

  這幾年,有一個深深困擾我的問題。她們看到我,往往說,「妳進步了」、「這樣對妳比較好」、「妳終於比較看得清楚現實了」。換句話說,她們覺得出問題的是我的判斷力、意志力;而我覺得自己是生病。一個人沉溺在觀察心裡的銀白色蛆蛆,志願是蛆蛆素描大師,這叫做不務正業、不思上進、不求甚解,怎麼會是病呢?問題是退步、是向汙染處求索、是看不清楚現實。痛苦是選擇,就像寫完作業獲得成就感是選擇,就像打掃房間驅逐昆蟲是選擇。常見的論調:怎麼判斷一個喪妻的人該哀傷多久?有一條一刀兩斷的界線,超過了,就不是「正常」的哀傷嗎?哀傷要多哀傷才是「不正常」?由種種無法量化,推得精神病之不存在,證得精神病之由被診斷而生成。在一個人徹底發瘋,打挺地站在大街上含笑地口吐白沫之前,在每個人都可以伸直手叫他「瘋子」之前,精神病是不存在的。妳討厭聽見她說自己「不正常」、「不健康」,因為妳覺得她是迷惑、固執、無賴。痛苦是選擇,就像休學是選擇,就像你是選擇。

  我非常痛心。我永遠記得I和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漸行漸遠的。OOOOOOO,I不再理會我,好像我很自私,而她在面對她那其實想要活下去卻找不到方法與藉口的朋友時,大聲嚷嚷著「妳不要我們了!」──好像這就不是自私一樣。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是被批判,每一次掙扎失望地活過來,我就失去一些友情,有一些話題變成我和我的摯友及親人所不能碰觸的。有時候我們繞著它走,像蒼蠅繞著一種強暴的撕裂傷,傷口像一張塗了口紅的闊嘴,或像觀光客沿著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心裡有一種想要它噴發的猥瑣欲望。那一連串眼冒金星、天花亂墜的經驗事件,像一種讓人噁心的神蹟,像月經的汙血在床上形成基督受難的輪廓,我不確定是否應該洗掉,我甚至不是基督徒,那月經甚至是亂了周期的。那種災難性的、非人的屈辱,如果聽不下去,如果不能同情,那就不要批判。有許多事是我從未講說的,或是我「故事新編」後吐出來的,因為我以為那樣聽起來就沒那麼可笑。我可以享受悲哀、悽慘、痛苦,在懸崖上、沙漠中、悲壯的高歌裡,我很自在;但我無法忍受也不能敘述的是這經驗事件的本質,那就是:屈辱、可笑、白痴。我愛妳們,也充分體驗妳們的陪伴跟愛,但妳們洶洶的進步思想讓我害怕而迷惑。

  我問L,為什麼她們老是覺得我的判斷力、意志力有問題;而我以為自己是病呢?L一席話,我豁然開朗。他說,在「那段時間」之前,妳是一個沒有判斷力和意志力的人嗎?而「那段時間」之後(也就是現在),妳有沒有判斷力和意志力呢?這就是妳是生病而不是出問題的最好證明。我每個晚上都想著L的話,洶湧流淚。我感激L的不是理解,而是他的信心。我第一次看見L,我充滿害怕、不屑與憤怒。你是誰?為什麼我要把我的秘密告訴你?而我一點不知道你的事?我恨這個世界,我想跟這個世界做愛,連你最好也去死一死吧。我的秘密是如此無聊、無賴,甚至不足以成立一個祕密,那就是:我愛他。L每次都說得好像認識「以前的」我,好像他也看過那個聰明而天真、快樂到張狂的我。我對他的孺慕之情就是建立在他對這從未見面的我的信任上的。我「那段時間」實在是一個糟糕、粗蠢、討人厭也討厭人的人,或許L對他診間每一個思路卑鄙的人都是一樣的信心,但世界上唯一聽我哭著說出崩塌裂解,如剪樹叢的大剪子與它邊吃邊掉的綠屑屑的那些欲望,不會離棄我,不以我之尋死是自私,果然只有L了。

  「妳可以早點睡嗎?」「妳可以早點起床嗎?」「妳裙子太短了吧!」「妳可以多吃一點嗎?」「妳可以不要再亂喝咖啡了嗎?」「妳可以不要喝酒嗎?」「妳可不可以想開一點?」「妳到底為什麼要休學?」「回去學校不是很好嗎?」「妳可不可以做些其他事分心?」「不去想有這麼難嗎?」「妳其實很『正常』,妳知道嗎?」「妳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妳又不要我們了......」

  妳們知道為什麼今日是我在龐大者滔滔洶洶、細瑣者涔涔潸潸的蠻荒回憶中,點點滴滴討生活,而不是妳們嗎?因為妳們沒有受到誘惑。因為妳們心目中高大俊美如人類之原型的男性人物,沒有如一株走動的樟樹走到妳面前,把他脅下挾帶金沙的風傾倒給妳,沒有如怨如慕地告訴妳妳能給他以生命,慷兮慨兮通知妳,他決定要來愛妳、壓榨妳、毀滅妳、為妳計畫那種不可能實現的旅行、給妳以天人的想像力、讓一向高超自信的妳、被不等式的針尖追獵、為這無解沾沾自喜、歷史上沒有一樁權力宰制關係比這更值得興奮了、每一首詩都在形容妳們、模仿妳們、偷窺妳們、一瞬間妳與張愛玲齊名、張愛玲身上最曲解幽微如耳蝸的部分、妳只在這個層次上了解張、也永遠失去甘心地了解她的機會、他是在過與不及之間、風風火火、雲雲雨雨的、小偷回到家、傾倒金幣在地上、叮噹作響的瞬間、他說、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中庸到不必付出代價的、那就超過吧、超過、也好像超越、他愛妳、他愛許多人、妳以為妳夠慈悲原諒自己、妳以為他不會再出門分享他在妳這裡坐享的安靜與自滿、妳以為是原型的東西、妳以為是愛情的東西、跌倒、破碎、崩潰、妳與其是跟著崩潰、不如說是嚇壞了、像一個拍火災戲的明星、在奔逃的途中、發現自己具有尋死之人的潛質、推人入火坑的潛質、不知道那是演員的、還是妳的、他不海派、他甜膩戲弄、跟騷擾污辱是那末像、而她們都說妳認識錯了、頹廢了、發散了、他是大山大洋的、日月的、妳無從解釋一個人經驗過那愛情般的死亡、必然會瘋狂、無從解釋妳這些思念其實是瘋狂、無從解釋妳不睡覺、因為不敢睡覺、因為一睡就會夢見他、無從解釋不想醒來、因為夢中有他、她們以為妳又死了、妳其實只是累了、她們說妳盲目、無賴、自私、「她們相信我的愛嗎?」、「她們理解我是生病嗎?」、妳無從解釋、在房間看淡水河、河邊的霓虹紛紜掉落到河面上、溶溶下著大雨、像一個愚笨的天神用台北盆地舀水洗身子、妳要窒死於自己鍛鍊的愛情意象了、妳覺得自己像一籃無從凋謝的假花、妳只想知道活著是什麼感覺、而此前妳從未愛過。

  我從未上思與張愛玲齊,就像基督徒不曾以為自己像耶穌。一整個期末考周,我都以為我會再度被對折,進而破碎。我一點不在乎考試了,我只想要努力活到下次看見醫生。在考卷應當寫答案的地方寫了一封語焉不詳的信:「老師,沒能好好考試,我很抱歉。我不是期待老師同情我,勉強讓我及格。我真的很抱歉,如果還有機會修老師的課,我會好好學習,好好來考試。」有一種愛情,不再是生之喜悅,而是生之野蠻。那真的是愛嗎?我以為,世界上最恐怖的就是那種恬淡和平的權力宰制關係。恐怖的是,世界上最了解張的人可能就是胡蘭成了,而張的慈悲正建築在這一點理解上。那是我愛情般的死亡。

  如果可以粗略地將文學劃分成「楚辭式與詩經式」,以興發的頻率分,以有意識無意識分,顯然張和吳爾芙是詩經的(愈晚而愈趨向楚辭);而大江、羅斯、高行健、杜斯妥也夫斯基,這些我區區不可廢遠的作家,則屬於楚辭。莎岡是詩經的;巴爾札克、果戈里是楚辭的。又有些作家,像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很難說是詩經或楚辭。如果以張為座標考察所有的事情,那就滯泥壅塞、不得超生了。我希望不想張的時候也不覺得自己是正在「不想」。我只有反動的意願,卻沒有資格,因為我是一個頹廢自戀,鏡射了還扭曲打個花結的讀者,讀大男人主義的早期大江,或是羅斯,當然還有胡,其實就是迂迴地回憶、考察我對張或你的愛情。比如大江,他提及或喜歡的小說家無一不是我不喜歡的:果戈里、賽萬提斯、貝克特。我有兩年沒有讀一點張愛玲,上大學的一年半也只讀了兩本。不如說,我大量閱讀「其他人」的作品,是對張一種最深情的迴避。

  「我對張愛玲最終極最殘酷的模仿,就是愛上一個胡蘭成式的男人,並為之陷入永劫回歸的心碎。」──我從未期待被理解;這永恆的迷狂、高燒,是我的,就像許多年前我以為是愛的東西只屬於我,而不在於你一樣。可以讀中文系,因為我的家庭如何如何;系上這麼多人,每個同學都如何如何嗎?遇見B,讓我哀感薇龍那句話:「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那天新聞說李安謂張《色戒》「不誠實」,我難過睡不著。這一定有什麼誤會,可能李安不知道張寫性關係就是那樣寫的,或是記者又亂寫,像當初亂寫我那樣。也雖然薇龍最後變成一個高級妓女了。B,我愛你,但我很抱歉。我不想再經歷任何有關他的事情,甚至一張照片也不行。但不再經驗他就是不再經驗愛。我不知道要怎樣愉快和氣地愛人。我常想,他確實毀了我的一生,他鬆稀平常地推了我一把,我穿著為他穿的不熟習的高跟鞋,踉蹌一下,那就是我的「毫釐」。一個人,心中有大江所謂「decay」、或胡所謂「頂黑頂黑的黑色」,是不可以被經營、接手,是不可以再愛的。

  那天我和B遇見駱以軍先生。B一個人跟駱聊了兩句。我問B:你們聊了什麼?B說,駱問了我們的學校科系,他還問妳以後會想當作家嗎?B竟替我答:會啊。我很羞慚。實際上我早就放棄當作家的春秋大夢了。寫文章這件事,好像外貌。B說他第一次見到我那天,以為我有化妝。確實不時有人問素顏的我是畫了什麼妝。我總是會想到張愛玲寫敦鳳的那句話:「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留情》是張愛玲所有的短篇裡我最最喜歡的。不可能靠外貌吃飯,就像不可能寫文章賺錢一樣,不適合,也不夠好。僅僅是「得意忘形」而已。我再問:又聊了什麼呢?B支支吾吾。原來駱先生說我們「登對」、教他「早點結婚」。我更羞慚了,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是個理想的對象。身體很差,懶散,又肥。常常說無聊大話,但多半是用來說服自己。儘管我不能當作家,造句子仍然是我梳理、判別自己的方式,像閱讀的意義正在於那些偉大的頭腦替我思考我無法思考的一樣。寫作其形式帶動內容,使表現出來的超越、掙脫了我的狹窄生活,甚至體現了我在書寫之外從未接觸到的精神高度。不只是安慰、應驗、實現我之幻夢,更是展現那本無來自的意義與深度,天花亂墜,神蹟的時刻。我真的是這麼好的人嗎?當我寫得好,彷彿我也成為這麼好的人了。在這眾多偉大作家(與詩經與楚辭與彼此)的互文關係裡,互文的原理就是讀者的謙卑。因為張愛玲而明白我永不能成為作家,當初為了張而打造的幻夢,其破滅也讓我無限甜蜜。

  我的《小團圓》不知道被塞到家裡的哪個角落。我想像這家裡有一個邊隅,張開沙的大嘴,嗤嗤地流沙地把它吞下去。那樣走到極處、崖邊的執著、苦毒、哀哀,是化成文章(極好的那種)也不能淨化的。但我不願意去書局再買一本。我覺得,自稱張迷,這個時間才買《小團圓》,很丟臉。我實在很無聊。就像我理解她們都是為了我好,只是搔不到癢處。筋夠開了,可以自己搔癢了,對別人嚷嚷「妳從前搔得如何如何不好」,更是無聊。但沒有這一點如嘴角黏著早餐麵包細白糖的甜膩爛熟的無聊,這生命,一開窗就被回憶的風沙螫在臉上的生命,就真的太苦了。

  駱以軍先生的話裡面,有一種大柔懷是我不可得知的。就像張愛玲那樣一個慧心而慈悲的人,儘管,到後來,全部的小說,盡是悲哀,甚至暴戾、苦毒,卻仍然沒有一種愛可以被化約成一個簡約的不等式。固然張受傷了,但她作品裡那個極好奇極孺慕、極靜好極安穩的內核是不會改變的。一個被吃過的果子有核,核像教科書裡的頭腦圖片,充滿摺曲、皺紋,彷彿它會思考,彷彿它也明白那些沾黏在它上面的果肉與口水派生之酸甜味道,彷彿它寬恕了自己作為此果子的「果」,也歡迎自己作為未來一株高大果樹的「因」。它享受自己既是果、又是因。就像我感念從前的災難讓我成為一個優美而寒顫的善人,又同時如此強烈地感受到痛苦之沒有意義,痛苦之自給自足。不是要經過痛苦才能化生美,美未必是經過痛苦的;但既然都經過了,那末,發揮、找藉口、大鳴大放一下,也無不可。B,我愛你。在這裡,我要引進的不再是張愛玲,而是韓劇的台詞:愛就是不用說抱歉。因為我喜歡我們不在天上地下,而是屬於人間的。

  像一個深度近視的人,在積雪的異國夜晚泡溫泉,整個視界沉澱下來,都是黑暗。不是沉默的黑,是營營鬱鬱摻和了粉紅色或嬰兒藍色的黑,顏料攪拌得不徹底,粉色藍色在桶內的流動、開花與沉沒都清楚地被油漆刷般的寬筆刷再現。蓊鬱黑的世界裡有一個亮晃晃的影子,不能肯定那是一片長得特別好的葉子,或是一隻孱小死貓。正因為看不清楚,充滿意志的想像力才發動了,因為看不清楚,才開始思考水下的腳趾、腿、肚臍。一時間,也願意它們不屬於自己,放它們沿童話的路徑出走,走到想像力之欲望的世界,在那裏互不相識,得到新生。跟B去看在歷史博物館的莫內。有些視角非常有趣,有躺在草地上,蟲蟻的眼睛,有水面下油油的水草抽著指向畫面之外,天堂之人俯視的眼睛。人生在世,屈辱的事太多了:「在電視看見支持的政治人物說謊」、「帶著宿醉去一場從未對其說出真話的摯友的葬禮」、「像張而遠遜於張」、「譫妄在沒有對象的愛情中追逐自身」。屈辱並不因為隨後的幸福而淹蓋、稀釋、潮解,生命被一個頑艷的天神含笑著對摺(天神的長袍像瀑布掛在她身上),我確定肚子裡有一道爬著橫斷了上身下身的疤,像松鼠頑皮啃去一圈樹皮。疤也痛也癢,繭繭地蛆蛆地爬過去,爬在體腔上,爬在皮膚的內側。在肚子裡擦亮一支火柴,可以認出那是我上輩子在別的時空維度所嫻熟的文字,一種快樂、昂越、滿足的靡靡之音。今日幸福讓昨日屈辱化生出一張如A4白紙、沙漠般無意義的意義,這是把對襯修辭法編織進身體,一種幼稚的存活之道。幸福是:「看到喜歡其歌聲的明星支持我支持的運動」、「參加摯友的婚禮,從頭到尾都沒有拉拉鍊」、「在義大利,媽媽也看見粉紅色和藍紫色的積雪」、「想起國中別班棕色頭髮的女孩,決定將她劃定為初戀,而不是你」、「愛一個人,而不再覺得是對往日之愛的模仿、習作、循循善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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